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瀏覽文圖/應志剛
當我流連在城市的劇院,看西洋舶來的歌劇、芭蕾和交響樂隊的演出,回想兒時在故鄉(xiāng)山村,依著祖母,看縣城來的戲班子唱那些咿咿呀呀的“戲文”,內心如潺流擊鼓。
那些我曾視若糟粕,在年少輕狂時想要拼命忘卻的記憶,卻令步入中年仍在流浪的靈魂,仿似葉落歸根一般的安詳。
來自原鄉(xiāng)的印記,恰似故鄉(xiāng)親人郵寄的土產,在外人感覺難以入口的驚訝中食之如飴,飽滿的鄉(xiāng)情由味蕾填塞到身體的每個角落。
如同每年正月十三,蘇州太湖畔的胥口鎮(zhèn),在鄉(xiāng)村隆重登場的“抬猛將”,以一種市井的熱鬧,為高樓林立的寡情都市,添了幾分農耕時代的溫情。
胥口鎮(zhèn)蔣家村,這個在繁華姑蘇,仍然保留村莊建制的村落,平日里是落寞的。
處于高速發(fā)展的城市,灰頭土臉的“城中村”有時令土生土長的年輕人也羞于提及。這里的老房子,日常住的是老年人或者外來打工者,但凡有點能力的年輕人,都在外面闖世界。
村莊守著一年的寡淡,只等著正月十三的到來。那一天,村莊像一位過金婚的老嫗,喜慶的氣氛烘得布滿歲月滄桑的臉,泛出幾許羞澀的紅暈。
一場“抬猛將”的狂歡活動,惹來成千上萬的人“軋鬧猛”,村莊的空地和繞村而過的闊大馬路,停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的親友或是游客的車輛。
年輕人攜家?guī)Э谮s回村莊。那一天,村莊是他們的故鄉(xiāng),是他們代替年邁的父母以主人的身份款待親友的日子。
這一天,家家戶戶張燈結彩,家家戶戶殺豬宰羊,認識的或是不認識的,只要進了家門都是客,主人就會管一天的酒飯。
一早,先是村口炸響一枚爆竹,鏗鏗鏘鏘的鑼鼓聲由遠及近,“抬猛將”開場了。
按照農耕時代的組織劃分,村里每個“生產隊”都有一支“抬猛將”的隊伍,依次抬著“猛將”穿街走巷在村里游行。這是村里人最重視的習俗,“年可以不過,正月十三抬猛將必須回家”。
隊伍由一面杏黃大旗引領,四位壯漢抬著英武的“猛將”坐像緊隨其后,后面簇擁著打腰鼓、敲銅鑼、舞連廂的隊伍,熱熱鬧鬧、喜氣洋洋地走過。
“猛將”經過誰家,一家老小恭恭敬敬對著坐像供香禮拜,日常調皮搗蛋的孩童此刻也是面色虔誠,不敢有絲毫的懈怠。老人們則口中念念有詞,大抵是保佑一家平安,兒子女兒多賺錢,小朋友會念書之類。
游行了一圈已近中午,“猛將”被安放在村口的廣場,不時有三五成群的村民前來拜祭,坐像前的香燭一直到晚間都不曾間斷。
午飯過后,各個組照例抬著猛將游行。小孩子們跟著隊伍瘋玩,大人們則忙個不歇,大鍋灶上燉著豬羊魚肉,各色冷盤、成箱的酒,依次擺上臺面。
夜間是“抬猛將”的高潮,又稱“搶猛將”。
7時剛過,一個赤膊壯漢敲響鑼鼓,身后8位同樣赤膊的壯漢迅速抬起“猛將”坐像,風馳電騁般向前奔跑,穿越原本擁堵又迅速向兩側后退的人墻,眨眼間,消失在了村巷的盡頭。
壯漢們抬著“猛將”要在村里主干道上奔跑三圈,再由其余幾組人馬爭搶,搶到的一組才有資格抬著“猛將”繼續(xù)在村子里狂奔。
不論氣候如何,抬猛將的壯漢們都必須赤膊上陣。雖已入春,但入夜后的氣溫卻在零度以下,但你問他們冷不冷,壯漢們肯定大聲喊,“不冷!不冷!”因為只有最強壯的男人才有資格“抬猛將”。
那是他們的榮光。
正月十三抬猛將,是蘇州太湖流域的民俗,尤以胥口鎮(zhèn)蔣家村最為熱鬧,目前已被列入蘇州吳中區(qū)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。
據文獻記載,猛將是驅蝗神,清代官府曾將他作為“驅蝗正神”列入祀典。
但在蘇州民間,猛將不止于驅蝗,農民祈求驅除農作物病蟲害,一年都風調雨順;漁民祈求魚蝦滿倉、風平浪靜;蠶農則祈求蠶花茂盛,年年都有好收成。
在當地民眾的心目中,猛將是一位熱心為民、有求必應的保護神。
這個寄托著農耕民族樸素愿望的年俗,至今已流傳近千年。
蔣家村的人說,正月十三比過春節(jié)還熱鬧,年輕人在外趕不及回家過年不要緊,但“抬猛將”的日子,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回家。
一個古老的民俗何以讓蔣家村人如此珍視?
有人說,是因為這份原汁原味的鄉(xiāng)土情、煙火氣,給了薄情都市里掙扎求生的人們幾許溫情;也有人說,這是深埋于太湖子弟骨子里的鄉(xiāng)愁,需要一種儀式感。
但我更愿相信,這是江南人善良的人文基因,在這片土地的延續(xù)。
在有正月十三“抬猛將”習俗的胥口鎮(zhèn),將這一習俗保留的最為原汁原味的蔣家村和堰頭村,向來都有互幫互助的傳統(tǒng),誰家一時難以周濟,大家伙就會聚在一起盡自己的力幫著度難關。
而這,正是“猛將”的品質。
人們代代相傳,“猛將”是一位“集富濟貧”的大英雄,他把自己的田地分給村民,村民們則把自己種出的一小部分糧食交給猛將。但猛將并不獨享這些糧食,而是分發(fā)給村里那些吃不上飯的貧困人家。
正月十三“抬猛將”,是村民與神靈之間的一份精神契約,是古老土地烙刻在子民骨血里的基因。
人們敬畏神靈,是對祖先智慧的一種頂禮膜拜;人們尊崇良善,是對美好生活的感恩與稱頌。
我們無法抗拒時代的巨輪飛轉,在沒有剎車的軌道上被推著前進,但我們也時時回首來路,不厭其煩用隆重的儀式加以緬懷。
記得來路,知道自己從哪里來!因為,風箏走得再遠,也有一根線連接著土地。
應志剛:浙江寧波人。
任職媒體20載,曾任人民日報《中國經濟周刊》記者、人民網蘇南頻道新聞中心主任、中國日報網江蘇頻道總編。2015年創(chuàng)辦蘇州博采眾創(chuàng)傳媒有限公司。
旅行達人:樂途靈感旅行家(央視形象代言人)、同程旅行家、驢媽媽旅行達人、途牛大玩家、中國國家地理網專欄作者等。
文旅作家:已出版《混在美女如云的日子》、《最高使命》、《突然有了鄉(xiāng)愁》、《散落一地的溫柔》等。